徐国赞：父亲的盖垫

发布时间：2024-03-24 11: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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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：徐国赞：父亲的盖垫

【徐国赞专栏】

父亲的盖垫

原创作者|徐国赞

盖垫，是平度的一个方言词，指用莛秆（高粱最高一节去掉穗子的部分）串结起来的一种家庭日常用具。年轻人或许不太熟悉，但那些上了年岁的人曾经天天与之打交道，了如指掌。它大多是圆的（也有方形和长方形的），直径从几十公分到一米多不等，小的覆在罐子上，大的盖14印锅不成问题。它分正反两面，稍微凸起的一面为正，略微凹下的一面为反。正面朝上盖锅、瓮、缸等器皿，称做盖儿；反面朝上搁放馒头、擀好的面条、包好的饺子等食物，叫做垫。可盖可垫，故称盖垫。乡亲们创造的这个词语极为形象、科学，充满了智慧。

人们熟知莫言的《红高粱》，其实平度人特别是南乡和西南乡都对高粱很熟悉。平度人与莫言可谓老乡，莫言老家“高密东北乡”不但与平度毗邻，而且解放前就是平度的一部分，只是解放后全国重新调整行政区划，才以胶莱河为界将大栏等几个乡镇划归了高密县。平度的西南乡和高密的东北乡同属人称的“南大洼”。地洼不宜种谷子、黍子、玉米、地瓜、花生等喜旱的作物，只可遍种怕旱耐涝的高粱和䅟子。

广袤原野，夏天一片碧绿，如湖泊，如海洋，无边无际；秋天，红高粱的穗子直指云天，如火如荼，灰高粱的穗子如硕大狗尾，沉甸甸地垂向地面，景象喜人；冬天，收获的高粱就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主粮，锅里箅子上蒸的是高粱窝窝头，锅边上贴着高粱饼子，箅子下熬的是高粱粘粥，我们当地人称之为红干粮、红粘粥，灰干粮、灰粘粥。

伟人说过，卑贱者最聪明。当地人对高粱的利用可说物尽其用，到了极致：叶子用来喂牲口，秸秆盖屋做屋笆，编成稿秸（箔）晒东西，批成蔑子织席子铺炕，编为茓子储物存粮，下脚料烧火做饭，可谓牛皮封筛子——汤水不漏。而最受青睐的是莛秆，人们用它来串盖垫。但串盖垫用的莛秆并非红高粱，而是当地人称为莛秆子胡秫（长拜高粱）的灰高梁，也就是电影《红高粱》中反复出现的那种。这反映了电影导演张艺谋在农业知识方面的欠缺，却巧合了当地人们熟悉的灰高粱。红高粱也长有莛秆，但太粗太短，没有利用价值，而灰高粱的又细又长，最长者可达1.5米，最受人们青睐。

盖垫，是当地人平常过日子须臾不可或缺之物。锅上、瓮上、缸上、坛上盖的，包水饺、包包子、擀面条、做馒头下面托的，无一不是盖垫。过年了，一盖垫一盖垫的蒸馒头、蒸粘糕、蒸包子、蒸豆包，和“鱼”“猪”“兔”“龙”等花样饽饽，挤挤挨挨摆放在崭然一新的盖垫上，犹如大金盘里盛着一件件精美艺术品，摆得厨顶上、箱顶上、瓮上、缸上，到处都是，合着腾腾热气和新鲜莛秆的特有味道，满堂里充溢着一种诱人的浓郁香气。元宵节，人们用盖垫滚圆宵，捏面灯；重阳节用来包粽子、放糖包；织女节用来晾饩子、托着瓷盘生巧芽儿；中秋节用来端月饼、摆瓜果……

盖垫，还可以辅助制作咸菜。母亲每每从咸菜缸里捞出腌好萝卜或芥菜疙瘩，洗净切成条，放到一个小盖垫上，搁到房顶上晾晒，等晒得半干不湿时，再冲洗掉表面盐渍，加上食油、葱花，有时还打个鸡蛋，放到锅里蒸熟，夹到口里一嚼，唇齿留香。立冬以后，母亲将新出土的萝卜清洗干净，均匀切条，撒盐一卤，滤去盐水，撒到盖垫上拿到阳光底下晒得七八成干，再将炒熟的芝麻、花椒、花生仁、辢椒等擀碎，拌合在萝卜条中，再装入坛子里，封上坛口发酵，一星期后取出食用，玍玍硬硬，既脆又韧，香辣可口，略带酒味，能吃一冬，是为玍呱齑。母亲还能将玍呱齑做成工艺品：把生萝卜横一刀、竖一刀，左一刀，右一刀，雕刻出漂亮的花纹，像一串串铜钱，平铺在盖垫上，或悬挂在房檐下铁丝上晾晒，到半干不湿时，再炮制出成串的玍呱齑，是谓拖摞菜。记得我上初中时，把它带到学校里，总是被同学们一哄抢光。

串盖垫是一种高超的手艺活，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串得结实又精致。明白人打眼一看，就能判断出盖垫的质量好坏，乃至看透串盖垫人的人品高低。

我父亲是一个方圆几十里都闻名的串盖垫高手。他串得盖垫既挺托又漂亮，针脚均匀细密，周边切得不留一丝楂茬，曲指一敲，咚唯咚作响。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，常有人慕名寻到我家订做。偶尔提到集上出卖，刹那间便会售罄。父亲的盖垫为我家挣得了声誉，也赚回了油盐酱醋的零用钱。

父亲生于1903年，由于家穷，不得念书，目不识丁，但他心灵手巧，脱堲、砌墙、披屋、盘炕、垒锅灶、修门窗、打草苫、绑笤帚、串盖垫、钉铁锨、装铁耙……，凡生产生活所需，无所不能。父亲是个勤快人，不管是单干年代，还是大集体期间，下雨阴天，寒冬农闲，在家不是打苫，就是扎笤帚，拿到集上，都是抢手货。父亲做事，追求极致，耕种稼穑，样样出色，平整土地如砥石，播种行直如墨线；整理园圃，高的芸豆、黄瓜，中的茄子、西红柿，低的萝卜、白菜，样样都够农艺师的水平；高瓜架，矮篱笆，件件都是艺术品。路人经过，无不驻足久观，拇指高竖，赞不绝口。这些，或许是受其承嗣伯父的影响。其伯父的哥哥和儿子，双双为晚清秀才——只是先后先后夭殇——伯父本人也是村里七品耆老（大约相当于县政协委员），被十里八疃敬称为明事达理的明白人。诗书传家，耕读继世，克勤克俭，治家有方，耳濡目染，潜移默化，父亲就成了一个完美主义的追求者。

我最喜欢观看父亲串盖垫，用句现代的话说，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，是一顿顿的精神大餐。父亲戴上老花镜，拉过一只小板凳，右首摞着几块砖头，左首放有一捆莛秆，双腿叉开坐下，将两根宽约5厘米、厚约3厘米、长约2米的木板条平行直着铺向身前，一连串的动作环环相扣，熟练如行云流水。这是串盖垫的准备工作。我则拿一个小马扎坐到他的前侧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措。串盖垫的程序正式开始了，他左手抓起那捆莛秆，右手从中抽出两根最长者，与木条垂直平放正中央，然后依次挑出两根稍短者摆到最长者的或前或后，直到摆成一个圆。我有时充当其助手，猴子学样摆莛秆。我一边摆一边想象着铺枕木架铁轨的情景，理想着长大后当一名修筑铁路的工人。摆莛秆是第一道工序。第二道工序是串箅子。父亲拿起右首的砖块，顺着木条方向次第压在摆好的莛秆上，然后让我拿来母亲的针黹，在砖块左右各弹出一条粉线，再用串有细麻绳的大针沿线将莛秆串连成箅子（同样的箅子要串两张）。第三道工序才是真正的串盖垫了。父亲将串好的两张箅子互相垂直迭压在一起，再抽出底下的一根板条压上，与下面的木条牢牢捆绑在一起，紧紧夹住两张箅子成为一体，然后飞针走线，与莛秆成60度夹角纵横各绗4行，两张箅子便合而为一，于是，一个挺托牢实的盖垫雏形就成了。第四道工序是整形。卸掉绑缚的木条，盖垫平放于地面，那根大针插到最长莛秆的中心，麻绳的一端拴着我的一支铅笔，以大针为圆心，以莛秆最长者为半径画成圆，将盖垫立起双腿夹住，用锋利的镰刀沿着圆的周边弧线将莛秆的多余部分削掉，于是一个大铜锣似的盖垫便呈现在眼前。我高兴地扶它轻轻转上一圈儿，那得意更胜似大街上滚铁环儿。

我最佩服父亲串盖垫时的飞针走线。过去没有电灯，晚上作业，须在身旁各置一盏煤油灯，借着微弱灯光，左右开弓，大针左手串过莛秆递给右手，右手接针串过递给左手，来回串插，走针丝毫不差，针脚几不外露。盖垫左忽右闪，微微作响，而灯火一摇一晃，却从被不搧灭。神了！犹如庖丁解牛，“手之所触，肩之所倚，足之所履，膝之所踦，砉然向然，奏刀騞然，莫不中音。”“以神遇而不以目视，官知止而神欲行。”这一镜头，永远定格在我脑子里。习主席大力提倡匠人精神，那不就是一种典型的匠人作派吗？

哲学家们说宇宙，宇，表示整个空间世界，宙，表示古往今来。如果这个说法成立，那么，家中的角角落落，犄角旮旯，无处没有盖垫，一年到头，周而复始，无时不用盖垫，那么，盖垫不就是家中的小宇宙吗？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生活方式的改变，它已渐行渐远，几近销声匿迹，大有退出历史舞台之虞。只是它所承载的故事，仍历历在目，凝聚的深情，令人难忘。

2024-02-09 于承德御龙瀚府

▲徐国赞老师（右1）和他的学生

作者简介：徐国赞，男，高级讲师职称，是青岛市、山东省、全国优秀教师，山东省特级教师，青岛市优秀党员，学科带头人，科学技术拔尖人才、“人民教师’优秀援藏教师，获曾宪梓教育基金会奖。发表和获奖教学论文几十篇，文学作品百多篇，参与撰写出版著作五部。是山东省语言学会，民俗学会会员，山东援藏研究会常务理事。被国家语委《现代汉语规范词典》课题组聘用，参与编写词典三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