寿纪瑜:“为一个小问题,我查了整整30年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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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寿纪瑜:“为一个小问题,我查了整整30年”
自1981年开始结辑出版的《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》至今已出版至750种。这套丛书在中国学界具有崇高的声誉,被誉为中国人文社科领域的基本学术建设工程,并已成为世界学术汉译史上的一座丰碑。这座丰碑的铸就,倾注着几代学者和译者的心血。学术翻译同样是一种具有创造性和专业性的学术活动,专业和准确的翻译一直是这套丛书为读者称道之处。
译事甘苦处,译者寸心知。我们特设此专栏,每辑采访一位“汉译名著”的译者,请他们谈谈从事学术翻译的求索和体悟。
寿纪瑜:“为一个小问题,我查了整整30年”
1956年,奉老师齐思和先生之命,寿纪瑜节译了《法兰克人史》中的部分章节,两年后,这些节译的内容冠以《中世纪初期的西欧》之名,被收入杨人楩主编的《世界史资料丛刊》中。而这也成为寿纪瑜与商务印书馆几十年缘分的开端。时隔半个世纪,现年92岁的寿纪瑜已记不清具体是哪年参与商务汉译名著的翻译工作,她只记得“商务12年规划翻译的经典著作汉译名著的名单确定下来,历史方面就有《法兰克人史》,我很快把这本书定了。为什么?我已经翻了节译本,我要不定的话,我节译的部分也就作废了”。
“得益于1956年‘双百’方针的提出,知识界研究空气开始升温,译介西方学术著作的需求也提到日程上来。1958年,商务印书馆出版任务被确定为‘以翻译外国的哲学、社会科学方面的学术著作为主,并出版中外文的语文辞书’……在1958-1966年的八年中,商务出版外国哲学、社会科学翻译著作,属于名著范围的有395种。另外商务还储存下了400种译稿作为选题的‘水库’。形成了建国以来第一个译介世界学术名著的高潮”。商务学术出版中心主任李霞关于汉译名著出版历程的这段描述,成为寿纪瑜接手《法兰克人史》翻译工作的契机和时代背景。
活是接下来了,可实际上,翻译的进程却很慢。当时,寿纪瑜所在单位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工作非常忙,另外一重原因还在于,《法兰克人史》涉及的古代宗教问题非常繁琐复杂,很多问题很难搞清。1960年,寿纪瑜下放到河南,翻译工作一度搁置起来。这种情况下,丈夫戚国淦利用晚上的时间也帮着翻译了部分内容。“翻了几章以后,他也不管了,后来补齐、收摊的事全是我干的,一遍一遍地对原文”。1981年,《法兰克人史》出版面世,此时距离寿纪瑜与商务签下这本法国史学名著的翻译合同,已过去了23年。而另一本英国史著作《盎格鲁-撒克逊编年史》的翻译,也历经近20年的时间。
《法兰克人史》,[法兰克]格雷戈里 著
《法兰克人史》1981年第一次出版,后来不断重印。“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查找书里的问题,有些问题我也搞不清,老在查,这几十年我都下不了决心要不要改,有的问题一直到30年后我才查出一个结果来,一有重印机会我就改一次,最近我不会改了,我总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”。寿纪瑜提到的问题中,其中一个是关于宗教仪式中圣餐“bread”的译法。按照常规的理解,寿纪瑜译成“面包”,“我也没想到还要翻成别的。而且书里面有个人是做面包的,也提到面团需要发酵”。有一次她参加一个相关的学术会议,有人在发言中说天主教是用面饼,基督教用的叫面包。“宗教方面我一点都不懂,全书好几十处‘bread’都翻成了‘面包’。我就急得不得了,那时候书出没出我也忘了,万一我改错了不就全错了吗?也没敢随便改,到处查也没查着。都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,人家外国人不写这方面的介绍文章,更没人研究那时候圣餐吃什么的问题。”
“bread”到底该译成“面包”还是“面饼”,为这个看似很小的问题,寿纪瑜查了整整30年。“只要去图书馆我就查,有时候是专门去查,有时候是查别的问题顺便查。有时候甚至是瞎查,工具书架上大部头的宗教和历史书一本一本地翻”。某次,寿纪瑜偶然在一堆工具书里看到一套《天主教百科全书》,她查“圣餐”词条,依然是没有结果,在“bread”词条中,她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想看的内容:1054年东西教会分裂,新旧教分家,而在11世纪中期以前,西方都是吃发面的面点。当时居民生活条件普遍较低,圣餐中不可能有不发面的面点。“有了这个根据,我也不管他说得对不对,就把有关的注释改了,并说明是根据什么而来的”。
除了“bread”到底该译成“面包”还是“面饼”这样的冷僻问题,寿纪瑜最怕的是外文里的一词多意。“外文表达没有问题,比如cousin,中国可以是表兄妹、表兄弟、堂兄妹、堂兄弟。像uncle这种,管你什么关系,外国就这一个词,中国可以是伯父,又可以是叔父,又可以是舅父,又可以是姨父,又可以是姑父,起码有五个。这种不知道中文该怎么译,你总不能瞎说一个”。
碰到这种情况,寿纪瑜又是“查得要命”。毕竟,一些内容涉及的人物并不都是历史名人,一些相关的书里也不会写到他们。一次翻译中,原文中说一个女人跟另外一个女人是half-sister: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姐妹,可是在中文里,就得确定到底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的姐妹。“我也是查了一大堆书,查了多少年。她们的父亲不是够入百科全书单独列条的那种人物,虽然大百科全书里有他的祖先,可他自己没有功业,就没有给他单列条,就算单列条目也不见得会列出人物的家庭关系”。没有办法,她在注释里注明是异母(异父)姐妹,周全一些,以免出错。后来,在两部不同的世系表里,寿纪瑜忽然看到这“half-sister”父亲的名字,两个表里父亲的名字不一样,由此她判断她们是同母异父。书修订再版时,寿纪瑜将这一条改过来了。“之前我在注释里画括弧也是不得已。像这种问题我最怕了,你得负责任,不能瞎翻”。其实,对于像“half-sister”这样的情况,寿纪瑜也并非没有自己的解决办法。她的对策是译成“半亲姊妹”,为这个她查了很多字典,想看看有没有“半亲”这个词,一看都没有,她也不敢随意使用新词。
寿纪瑜理想中的译者,首先是外文过关,其次是中文通顺,另外还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。“说实话,这方面我也做得很不够”。说这句话的时候,这位92岁的老人一脸诚恳。“我外语也学过,历史也学过,外语还是解放以前学的,本科,后来研究生上的历史系,可是那时候已经解放了,运动比较多,学校里好多要改革,所以那几年其实没怎么很好地坐下来研究”。百度百科中,输入寿纪瑜的名字,会看到以下介绍:1949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,1952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历史系研究院。历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。曾在浙江师范大学教书(寿纪瑜说此处不确,实际应为曾在安徽师范大学短暂工作,仍是编书,并未教课)。丈夫戚国淦也是著名翻译家。实际上,翻译家身份之外,戚国淦还是学界享有盛名的历史学者,曾师从邓之诚、洪业、齐思和、翁独健等名家,系统研习中外历史。而在戚国淦的词条里,也会看到以下这句:妻子寿纪瑜也是英语翻译家。
“我就是下点笨工夫,谈不上精到”。对译文的质量,寿纪瑜认为应该对读者负责,一本书译完,她一般会对原著对上起码四五遍。她所翻译的《法兰克人史》和《盎格鲁-撒克逊编年史》被收入“汉译名著”系列,“商务的这个系列涵盖不同学科,都是西方经典名著,从学术的角度来看,它的翻译出版,确实能提高中国的学术水平,而且这些著作,西方大国也都有成套的译本,中国也应该有那么一套”。
(中华读书报记者陈菁霞采访整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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