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能惠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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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不远的地方，有一株苏东坡寓居宜兴时亲植的海棠。每年四月海棠花开时节，我们小区门口的修鞋匠老吴，便会放下手上修补的皮鞋，去香烛店里买些香烛，到水果摊上称几斤水果，去海棠树下祭拜一番。

老吴说，他是去沾沾文气的，让他下辈子也做个吟诗作文的秀才。

东坡海棠在闸口村邵氏家族的一座小园子里，距离大画家吴冠中故居不远。穿过一片碧绿麦田，再走过一片金黄的油菜田，便会看到一座白墙黑瓦的小村庄。村口有一座石拱桥，这桥叫分别桥，是苏东坡的好友、同榜进士邵民瞻与东坡分手告别的地方。海棠树就种在邵氏天远堂里。

推开天远堂的拱形大门，便见一树海棠烂漫芬芳。“买田阳羡吾将老，从来只为溪山好”，宜兴的山美水秀人纯，让东坡动了心，也来阳羡宜兴买田养老了。他从故乡川蜀带来栽种在这园子里的海棠，虽历经千年风雨，依然芬芳十里。

皮匠老吴在海棠树下摆好香烛水果，然后双手一拱，似穿了宽袖长袍的旧时书生般，给海棠树作个揖：“阳羡吴国仁来向大学士东坡先生问安！”微风吹过，一瓣瓣海棠落到老吴的头上、身上，老吴甚是恭敬虔诚。

我和老吴夫妻熟悉，还是文学牵的线。我的文集《大地丰润》出版，不知道老吴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消息。当天晚上，他夫妻俩提了袋水果找到我家，说是要来买我一本书。他爱人说，我家老吴喜欢读书，听说夏老师新书出版，做梦都想着要买一本书来学习。这个时代，在报刊角落里发表一篇文章，自掏腰包出版几本书，不算是多有面子的事情。我没想到街头摆个修鞋摊的老吴夫妻竟然热爱书籍，让我很是感动，立时感觉腰板挺直，赶紧拿出一本书，签个自己的名送给他们。

看得出，老吴是真爱惜书的。拿到我书后的第二天，就给我电话，说是把我的书看了一个晚上，不愧是宜兴教授之乡走出来的作家，浓郁的乡情乡音，让人感觉亲切。老吴的赞誉，让我脸红耳热，借口有事，赶紧挂掉电话。

那天，我从淘宝上买了条牛仔裤，裤腿有点长，就去老吴的鞋摊，让他老婆帮忙给修剪下。老吴正在给一位女士钉鞋钉，见到我赶紧起身，炫耀般地向那女士介绍，这是作家夏老师。美丽女士看着我，莞尔一笑，说，我认识夏老师。原来她是我们镇医院里的护士，也是个文学爱好者，工作之余，喜欢看书阅读。过去，她在家乡的报纸副刊上经常读我的文章，还把我的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保存过。美丽女士告诉我，她现在参加宜兴的一个很有名气的读友会，每月会和书友一起读书交流。我好奇地问，这个读书会是叫惠人书友会吧？女士惊奇，你也知道呀？我笑了，当然知道，惠人书友会会长周乐秾先生还是我的好友。

在陶都丁蜀镇上，有家很有特色的大型服装商场，名叫惠人服饰。这商场的老板就是周乐秾先生。乐秾是书痴，他开店赚钱就是为了买书。20世纪90年代初，当他还是小老板时，就把赚的钱用来资助文学创作，我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奖就是他赞助的。

周乐秾朴素儒雅，靠近他，就能闻到笔墨馨香。三年前，一个炎热的夏日，在一次文学聚会后，我被领进他家。这是一个环境逼仄的老小区，房子不大，百多个平方，推开门，却是个书的世界。那天，空气炎热如火，他却没找到空调的遥控，最后，我俩各找了一把蒲扇，就坐在他的书堆里，摇着蒲扇，谈着共同阅读的作家。谈到兴致时，他要找本书给我看，却怎么也找不到，急得在房间里打转，汗珠从额头鼻尖渗出来，一颗颗砸在地上，也顾不得抹，似乎丢了一个孩子。现在，他发起成立的书友会已成为读书人的精神家园，身边聚集了一大批宜兴的阅读爱好者。

就在几天前，乐秾发来一份邀请函，请我参加今年的紫金山文学奖获奖者、“外卖诗人”王计兵先生做客宜兴东坡书院的读书活动。

王计兵送外卖、捡破烂、摆地摊，在忙着养家糊口的过程中，用诗歌疗伤，写出了一首首颤动人心的诗歌。去年，也是这个初春薄寒时节，乐秾在网上读了一首题目叫《幸亏》的诗，“母亲这一生/对生活充满感恩之情/每当和我提起往事就会幸亏连着幸亏/仿佛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。”初读这诗时，乐秾觉得这文字就像插在家门口自留地边的篱笆桩，一根根直抵心窝。然后，他又读第二首《春天的车轮》，等读完第三首《三八节，给母亲打电话》，眼泪已流满他的脸颊，模糊了他的眼睛。

在这次的王计兵诗歌作品分享会上，乐秾对王计兵诗歌作品的推荐语就是：读一首诗即泪流满面。乐秾是个理性而又感性的人。理性，让他商场上赚到了钱；感性，又让他把赚到的钱全部投入到所热爱的书籍上。他创办了宜兴市首个公益阅读组织——惠人书友会，先后投入百万元做公益读书活动，立足当代文学的深度阅读，从读书到读人，先后访谈了余华、周国平、毕飞宇、周晓枫等几十位知名作家，以及法国作家、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先生。

“喜欢一个作家，会喜欢到怎样的程度呢？”

这是去年7月，乐秾兄来我家茶聚时候，我问他的一个问题。乐秾兄愣了下，宽阔白净的额头，有点发红，他迟疑了一刻，我看到他眼镜后面的眼里泛光，他说：创办读书会之前，他爱一个作家，爱到舍不得和他人分享。

那现在呢？我好奇地问。乐秾说，因为热爱，所以分享，把自己所爱的作家作品，与更多人分享。

我笑了，那一瞬间，突然一种心灵被打通的感觉，就像恋人，初始喜欢，其后才是真爱。

那天，就在我家的客厅里，我和乐秾谈读书和写作，外面暴雨滂沱，我们沉浸在书中，忘记了时间。我在他带来的一本书上，写上“书能惠人”四个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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