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华学人手札里的大师风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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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清华学人手札里的大师风采
新华社北京4月26日电 4月26日,《新华每日电讯》发表题为《清华学人手札里的大师风采》的报道。
“所谓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。”近百年前,时任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演讲中的一句话,道出了大师对于大学的重要性。大师,既是学问之师,又是品行之师。他们的人格魅力和学术造诣,是“大学之大”的最重要支撑。
“尺素情怀:清华学人手札展”正是这样一个用“一笔一画一书写”真切映照大师风范的展览,由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举办,展出了130余位清华学人的手札。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、李济、钱玄同、费孝通、华罗庚、钱三强、叶企孙……都是人文与科学领域大师。
在清华110多年的历史中,他们有的曾在此执教,留下诸多佳话;有的曾在此学习,由此开启求学问道之路。他们让清华之所以成为清华。
惟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。大师们虽已远去,但从他们留下的手稿、书信、诗文、笔记中,能看到普通传记中未能展现的精萃点滴。“这些手札背后,是一位位有个性、有喜怒、有情怀的人,有正史中难得见到的丰满和真实。”手札展策展人、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常务副馆长杜鹏飞说。
“不怕没进步,但不可太用功”
浏览手札,我们能看到早年的教育经历与兴趣爱好,如何为大师们一生的事业打下基础,也能从他们所秉持的教育理念中得到启发。
“前奉函嘱对留美公费生杨振宁君之研究计划加以指导,经与杨君数次商谈,以目前美国情形,高电压实验较难进行,可否略予变通,以应时宜?查高电压实验之目的,在研究原子核物理,杨君对原子核物理之理论尚有门径,赴美深造适得其时。”
赵忠尧、王竹溪写给梅贻琦的关于杨振宁的培养意见。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梦妮摄
这是20世纪40年代,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赵忠尧、王竹溪写给梅贻琦的关于杨振宁的培养意见。杨振宁1945年获得庚子赔款奖学金,赴美就读芝加哥大学,1949年进入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,1957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。关于那封培养意见,杨振宁曾说,这是对于他后来的研究工作很有影响的一件事。
“这封信体现出清华对学生培养的细致。”杜鹏飞介绍,杨振宁原本专业是实验物理,赵忠尧和王竹溪根据杨振宁的特点和当时的国际研究形势,推荐杨振宁选择了理论物理,“杨振宁天分极高,做实验物理肯定也会有所成,但可能没有后来这样大的成就。”
天文学家张钰哲,1919年考入清华,是“中华”小行星发现者。晚年,他在纪念沈括逝世890周年大会上的发言,讲述了8岁时看到哈雷彗星的经历,成为他一生钟爱的天文事业的肇始。
“记得我八岁那一年,正是举世瞩目的哈雷彗星回归的1910年。哈雷彗星横扫天际的奇特景象深深地打动了我。这个最初的印象对于我以后转学天文学,并从事行星彗星的观测研究工作,起了不小的作用。”
巧合的是,演讲这一年,他在紫金山天文台再次看到哈雷彗星。演讲中,他兴奋地说:“我祈望看到两次哈雷彗星的毕生愿望终于实现了。”
“你现在已上课了吗?你是很好的孩子,不怕没有进步,但不可太用功。要多走路,多玩玩,身体好,进步更快。”这是1929年,胡适写给陶孟和长女陶维正的信,信的内容是他教育理念的体现,从中可以看到他对孩子身心并重的教育理念。
“工作进行如常”
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多灾多难。然而,学人们无论在怎样艰难的环境下,都弦歌不辍。通过展出的手札,我们能看到抗战烽火中,那些不曾停滞的研究与考察。
“工作进行如常。黄沙河道问题,藉新开之四条濠已大致解决。毫无疑问的,水源来自苍山,在新濠中,深及三公尺下,找出地层陷落的证据。我们所注意的那个山凹,当可藉此解释。四野黄云,麦已将熟,割麦插秧时季,去现在尚有十几天。在忙季以前,我们的主要工作定能完成。”
这是抗战时期,吴金鼎致梁思永的信。吴金鼎1926年考入清华,师从李济攻读人类学专业。他也是山东龙山文化的发现者之一。
抗战爆发后,大批知识分子迁徙西南。他们到了哪里,考察和研究工作就在哪里展开。
1938年11月到1940年6月,作为苍洱古迹考察团团长,吴金鼎在大理及洱海一带开展田野调查和考古发掘工作。从他的书信中,能看到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,以及“四野黄云,麦已将熟”所流露出的中国人抗日的决心和信心,恰如当年《大公报》那篇著名社论《我们在割稻子》所言。
接下来笔锋一转。“承费神带去之照片已印出否?很担心邮局大火,烧了我们的照片”,“闻重庆又遭空袭,不知济之先生已归来否,念念”,这样的文字,又把人带到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,学人们的考察成果可能被大火烧毁,自身可能遭遇空袭和死亡的威胁。
“昨日守和先生来谈,述及《甲骨丛编》之计划,彼甚热心赞成,并允由图书馆自印出版……《殷墟文字外编》编成后似可续编此书,将来全书告成,实契学空前之大著也。”
这是抗战期间,同为甲骨学家的陈梦家致信董作宾,商讨关于《甲骨丛编》的出版计划。陈梦家曾在西南联大和清华大学任教,从下文中“联大迁徙与否尚在未定之中”,可知此信写于西南联大时期。这封信同样展现了战争阴霾之下,学人们在学术上的不懈追求。陈梦家之妻赵萝蕤曾回忆这一时期的陈梦家:“他除教书外,仍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古史和古文字的研究,写了许多文章和小册子。”
“三冬何用足,七字已伤肝。”“即今穷愁日倚薄,是或一道疗蹉跎。”……展览中,文学史家萧涤非的诗,则形象地展现了抗战时期的艰苦,为上述学人们艰难中的坚守做了最好的注解。
萧涤非1926年至1933年在清华读书,是朱自清的学生。1941年9月至1946年4月,他在西南联大任教,这些诗是对那段艰难岁月的真实反映。“这些诗隐约可见杜甫‘诗史’的影子,值得反复品读。”杜鹏飞说。
巧合的是,萧涤非的学术研究中,以对杜甫的研究最为卓著。杜鹏飞介绍:“萧涤非讲杜诗时,联系到抗战期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,时世的忧患、个人的遭际,使他更深入地研究杜甫。”
“应挺出负担,责无旁贷”
展出的手札里,能读到学人们为现代学科建设耗费的心力。
“居室为人类生活中最基本需要之一,其创始与人类文化同古远,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,人类不可无居室。居室与民生息息相关,小之影响个人身心之健康,大之关系作业之效率,社会之安宁与安全。”因此,“一俟战事结束,即宜酌量情形,成立建筑学院,逐渐分添建筑工程、都市计划、庭园计划、户内装饰等系。营国筑室,古代尚设专官;使民安居,然后可以乐业,为解决将来之营国筑室问题计,专门建筑人才之养成实目前亟须注意之一大问题”。
这是一封写在营造学社信纸上的信。1945年3月,梁思成怀着对抗战胜利的憧憬,考虑到战后重建家园、培养人才的需要,写信给梅贻琦,提议清华成立建筑系。
在信的最后,梁思成说,“应挺出负担,责无旁贷”,9个字道出了沉甸甸的社会责任感。
抗战胜利不久,清华成立建筑系,并聘请梁思成为建筑系主任。这一决定在后来的岁月里结出了丰硕的成果。
“科学进步端赖研究,农业科学亦然。吾国现施农业教育偏重技术训练,缺乏研究倡导。而各农学院之研究工作,概凭个人兴趣,个别发展,既少联系,尤无同力研究某种共同问题之举。吾国农业发展滞缓,恐受此影响非浅。为补救是项缺点,吾校设立农学院,性质应与他校稍有不同,即在教授一般农学课程之外,应以造就农业科学研究人才为主旨,研究则以少数重要问题为中心。”
这是植物生理学家汤佩松1946年呈梅贻琦的农学院筹备方案。方案还详细谈到了人才延聘、学生名额、训练方针等。不久,清华将农业研究所改为农学院,并聘汤佩松任农学院院长。1949年10月,清华农学院并入当时的北京农业大学。
“清华农学院短短两年多的办学时间里,招生重质不重量、重视科学研究等举措,都体现出筹备方案中的精神。”杜鹏飞说。
“作人要有个性,作书也要有个性”
浏览手札,能看到大师们的个性,以及专业之外深厚的中国文化功底。
“这是一部能表现自己的书。”手札中,有一份语言学家罗常培1934年为魏建功《古音系研究》所作序言的手稿。罗常培曾在清华大学任教。魏建功也是语言学家,曾编纂《新华字典》。
罗常培接着写道:“作人要有个性,作书也要有个性。凡是根据自己的观念,运用自己的方法,组织自己的材料,而不因袭别人的,无论如何也算得一部好书。”
“作人要有个性,作书也要有个性。”这句话被摘录下来,放大展示在展厅墙上。
手札中,有黄子卿20世纪40年代的诗稿。黄子卿曾在西南联大、清华大学任教。他的专业是化学,诗词仅是业余爱好。这组呈梅贻琦诗稿,共十余首诗,体现了他在古典文学领域的深厚功底。在诗稿的开篇,他写道:“前宴唐君席上谈及诗词,知吾师于此道甚感兴趣。生本为门外汉,但有时兴之所至,亦曾邯郸学步,操笔而吟。虽不成诗,要亦足抒一时之感也。录呈近作十余首,以博吾师一粲,并希郢政为感。”
梅贻琦是清华第一批庚款留学生,曾担任清华物理系教授,1931年至1948年任清华校长,他对古典诗词也颇有造诣,曾加入朱自清发起的诗会。清华中文系教授、文史学家杨振声曾与梅贻琦以茶韵诗唱和,引起其他同事共鸣。展览展出了杨振声的诗稿:“到处为家不是家,陌头开遍刺桐花。天涯无奈乡思渴,细雨疏帘酒当茶。”
“清华学人不仅在专业方面有杰出的贡献,同时也有深厚的旧学功底和全面的修养,不以一己之专而摒弃其他。”杜鹏飞说,那些酬唱应答时信手拈来的古文诗词,问询联络中信笔写就的书法条幅,把这些知识精英的日常素养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展览“文艺其丛”部分,展示了这些书法条幅。清华学人中,颇有一些当之无愧的书法大家。例如,梁启超对“二王”和北碑均钻研极深,形成了碑帖融铸的书法风貌;唐兰的钟鼎、篆书、行书、楷书无一不精;俞平伯的小楷风神潇洒……更让人称道的是,“还有不少数理工科学子、教授,比如赵九章、张子高、钱伟长、竺可桢等,也写得一手漂亮好字”。杜鹏飞介绍。
个人爱好成就的展览
此次展出的130余位学者的手札,有的来自清华大学档案馆、校史馆,有的来自学人亲属,有的来自社会藏家,更多的是策展人杜鹏飞的个人收藏。“应该占了总数的七成吧。”杜鹏飞估算。
杜鹏飞将自己对学人手札的收集称作“纯粹的个人爱好”,“我一直关注清华的校史,关注历史上优秀的清华学人,有机会遇到这些文献资料,就会力所能及地购买”。
事实上,这是一位理工科教授的个人爱好所成就的展览。
杜鹏飞是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1988级本科生,1998年获环境科学与工程博士学位,现为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常务副馆长、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。他从小就喜欢绘画和书法,喜欢传统的文人书画,“小时候,逢年过节买年画,我会选择石涛、张大千、齐白石作品的印刷品,而不去买那时候最流行的电影年画”。
这份爱好在杜鹏飞心中生根发芽,长大后,他对于“字写得好看的信札”,一直特别关注。在清华多年,他的兴趣逐渐从过去泛泛的关注,聚焦到这些跟清华学人有关的手札上。
20多年前,杜鹏飞便开始陆续收集清华学人手札。他收藏的第一件清华学人作品是姚华的画,“上面题的字写得特别有力”。姚华的作品并不便宜,杜鹏飞当时在其他学校兼课,正好收到一笔课酬收入,跟这幅画的价格差不多,他如愿以偿买下了这幅画。
展览中还有不少上款是商务印书馆或王云五的信札,比如陈衡哲写给王云五的信,谈她的作品《小雨点》的出版。杜鹏飞回忆,大约在20年前,市场上突然出现一批商务印书馆的老档案,基本上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往来信札。每当它们出现在拍卖会上,他都会特别关注其中跟清华有关的,去跟踪、购买。
清华百年校庆时,杜鹏飞曾整理自己的收藏,自费出版了《百年清华学人手迹选》。2014年,杜鹏飞来到筹备中的清华艺术博物馆。2016年,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开馆,这些学人手札作为开馆首展之一,受到观众的喜爱,还曾到香港巡展。如今,这一展览是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常设展之一。展厅互动区域,墙上密密麻麻布满观众留言,都是对清华及其所承载精神的向往。
每一次展出,这些手札都无偿供博物馆或相关机构使用。“我实际上是在‘假私济公’。”杜鹏飞开玩笑说。
对于这些手札最终的归宿,他打算全部捐给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。“收藏的意义关键在于,藏品能带来什么。对这些清华学人手札的收藏,最后变成了展览,我觉得这是最幸福的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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